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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散文] 老去的岁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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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6-1-27 09:18:1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老去的岁月
马金莲



       我们在奶奶的屋子里闲谈。

       土炕烧得很热,揭开被子伸手进去,感觉暖烘烘的,直往人心里暖呢。我脱鞋上去,把腿全部暖进去,一会儿工夫,一股暖意流遍全身。奶奶在絮絮地说着一些家常事儿。我闭上眼,她在说什么不要紧,我是不是听进了心里也不要紧,要紧的是这种氛围,这种暖烘烘的,混杂着土炕味道、土地味道的老家的味道。被窝里热乎乎的,我伸手往深处摸,摸到了一只猫。猫懒洋洋地趴在炕上,一动不动。儿子好奇,伸手来抓猫,抓挠好半天,它终于受不了被折磨的闲气,气哼哼地爬出被窝,懒洋洋地伸个长腰,然后甩着肥墩墩的腰身下地走了。原来是一只怀了孕的老猫。小狗乐乐时不时跳进门来,在地上走来走去,冲人摇着尾巴,嗅着脚面,样子油滑又无赖。奶奶喊道:“乐乐你出去!”再喊:“乐乐你出去不出去!”乐乐无动于衷,继续在大家的脚面上嗅着。奶奶弯腰去捡鞋,乐乐才夹着尾巴窜了出去。我们都笑。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了,说:“这碎东西惯完了,一点都不害怕人!”“惯”是娇惯的意思,“完了”就是坏了的意思。我却觉得这感觉真好,还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情景。

       记忆里奶奶的脾气一直很好,不要说欺负人,就连猫呀狗呀都不害怕她,现在农村都不养鸡了,要是养鸡,母鸡保准会把鸡蛋下到奶奶的屋角来,大公鸡要是撵一只母鸡撵得起了性,敢把母鸡直接撵进奶奶的屋子,当着奶奶的面跳上母鸡脊背去。奶奶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,年轻的时候常受欺负。我常常望着奶奶的脸面看,看着看着就走了神。80多年的时间在奶奶脚下走过去了,要是将这些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地展开,铺在地上,会是怎样一个长度呢?有时候听着她絮絮叨叨,我就想起小时候陪伴她的那些夜晚。她总是咳嗽,一夜要吐多少痰呢,反正一个缸子里的一堆黄土往往被浓痰浸透了,第二天一大早就需要拿出去倒掉,再装回一缸子新鲜的黄土来。奶奶的腰身完全地弓下来了,像一张被拉到最大限度的弓,再拉的话可能嘣一声就断了。就是这张弓一样的脊梁,曾经承载起了我们一家几辈人的生计。每当我来到奶奶身边,面对这个日渐变老的身躯,听着她充满泥土味道的咳嗽和唠叨,猛然间,从前那些日子里的片段就会纷至沓来涌进脑海,奶奶下了一辈子苦,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,她说她生养了6个娃娃,月子里从来没有使唤上一个暖水瓶,都是喝凉水,吃秋粮面,还常常挨饿。尤其1958年、1960年的时候,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,隔三差五揭不开锅。但奶奶硬是咬着牙把6个孩子都给拉扯大了,还不断地帮衬着二爷、三爷两家人,还要孝敬太爷爷。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是,奶奶在老磨窑里,推着磨棍,围着磨台转圈儿,磨眼里别着几根竹棍子,磨扇慢慢地一圈圈地转动,粮食从磨眼里一点一点漏下去,在两扇石磨之间被压碎、研磨,变作面粉,然后沿着磨沿流水一样缓缓流下来,落在磨台上。奶奶的身上脸上都落着面粉的粉尘,她一双大脚在地上一步一步走着,永不停歇的样子。时间仿佛都停止了,亘古不变,有多少粮食被磨碎了,有多少岁月被研碎了……

       奶奶对生活很满足,尤其对于现在的好日子。当我在外面觉得有什么不如意,活得失落的时候,回到奶奶身边,听她唠叨唠叨,再想想她经历的那些苦日子,我觉得自己真是矫情过头,对生活的要求太多了。奶奶只在成亲的时候穿过一件红底黄花的棉袄,之后就一直穿着粗洋布染成的衣衫,一件汗衫能穿好几年。如今翻开奶奶的箱子,里面放着父亲和小叔这两个工作的儿子买给他们母亲的衣裳,一箱子呢,都簇新簇新的,但是奶奶不穿,坚持不穿,舍不得穿,只有儿子们回老家了,问起来,她才穿上身,等儿子前脚一走,她又脱下来了,还是穿着那件补丁打摞的旧衫子。她自己喂牛,揽牛粪填炕,给小狗乐乐喂食……力所能及的活儿她绝不麻烦儿媳妇。我细细去想她老人家这一辈子,她对生活从来没有抱怨,没有多余的要求,谁家有事,只要她能帮上,从不旁观。就是那些心眼儿不好的人欺负了她,她也不记恨。想想奶奶这一生,再想想我们自己,我觉得惭愧。我们吃饱了还想吃得更好,穿暖了还想穿更好的,奶奶呢,她这辈子没穿过皮鞋,没穿过羽绒服,没穿过羊绒衫……可是,她的一生像火光一样清亮。

       深冬寒凉,奶奶的屋子里生着炉子,但是奶奶节省煤炭,总是将炉火封住,所以屋子里还是有点冷的。我们得离开了,每次都是这样,时间长了驱车从城里跑回乡下,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行走一个小时,才能驶到扇子湾,才能看到奶奶。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,城里的工作和生活还在等着我们去打理呢。奶奶弓着腰身送我们出门。奶奶住的是老院子,当年我们都在这院子里出生,在坚硬干爽的院子里一天天长大。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故去,化作泥土。奶奶已经如大风里的残烛,每次离开的时候,我都眼里腾起泪雾,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回老家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,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久长,再久长一些。

       门口的老杏树,本来是三棵,如今死了两棵,只剩下最后一棵,像奶奶一样佝偻着老迈的腰身,仿佛在风里咳嗽着。它的年岁比我大,我记事的时候它年年开花结杏子,我从穿着开裆裤就往树上爬了。小时候觉得这棵树是世界上最高大的树木,如今看来,它却是那么瘦小低矮。我打量着它,觉得这不真实,这还是我童年时候那棵大杏树吗?这些年我长大了,出嫁了,有孩子了,已经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妇人了。可是你呢,你怎么好像没有长大,相反,缩小了,低矮了。难道这些年你竟然是停留在原地没有变化吗?伸手抚摸树身,树皮粗糙、扎手,一点不像从前,那时候它可是很光滑的呀,我爬上爬下地磨蹭,不知道磨破了多少裤裆,所以它的身子也被磨得光溜溜的了。

       就在老杏树的身边,新增了一道土墙,半人高,用黄土泥胚砌成,外面很随意地抹了一层稀泥。看得出来,这是我的哑巴叔的手艺,稀泥和得一点也不仔细,里面麦衣掺多了,现在一层黄灿灿的麦衣露在泥土外面,西斜的阳光洒在上面,这面低矮、简陋的黄土墙竟然显得有些富丽堂皇的味道了。我抚摸着它,禁不住问奶奶啥时候多出了这么个黄土墙?原来这里的那些高土墙多好,要不是有它们挡着,只怕我小时候经常要从这里掉下去的。奶奶嚅动着牙齿所剩无几的嘴巴,说:“原先那些你爷爷手里打起来的土墙都倒了嘛,这里就敞了,大门一开,对面就是豁线口(山口),队长说不好,太敞了,要遮挡一下才好。这不,就砌了个照壁。”我一时间有点愣,想了想才反应过来,问奶奶:“你说是啥,这叫个啥?”“照壁啊。”奶奶说。奶奶满脸的皱纹里都浮现着慈祥温暖的笑着继续说:“在老辈儿人手里,这就叫个照壁,那时候的老地主、大富汉家都兴这个,双扇红漆门,门一开门里一道照壁,做得可讲究了,穷汉家娃娃站在门外,梦想着看一眼富汉家的院子,但是照壁挡住了,就是看不到。”我听着又是一愣。是啊,古代的照壁可真是讲究的,有用砖头砌成的,有用上好的石头雕刻的,甚至那些大户人家干脆用玉石雕刻,上面雕龙画凤,讲究真是太多了,而这样的照壁所起的不仅仅是在大门口遮挡一下外面的作用,同时肯定代表了身份、权力、家世、财富的象征。可是,在我们扇子湾,在我80多岁的老祖母这里,她竟然将这个照壁给还原了,还原到了它最初的状态、最基本的作用上。细细一想,我们的生活里,生命当中,有多少事还能秉持最初的原义呢,其实都已经偏离了原来的本真和淳朴。包括我自己所书写的文字,和文字表达的意义。我弯腰抚摸这面照壁,掺杂了泥胚的墙面很粗糙,扎得我手心疼。我坚持着从墙这头摸到了那头,疼痛钝钝的,但是真实、贴心。抬头看天,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,沿着我熟悉的西山,以我熟悉的姿势落下去。这一刻,一阵难过袭上心头,书写了这些年,翻来覆去将村庄、村庄里的人、事、时光、命运、人生思索着、撕扯着,可是,总是有些简陋得朴素的物事忽然就涌现在眼前,以一种坦然得让人心疼的状态存在着,就像这照壁,就像这亘古未改的落日。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朴素的一面照壁了,但是它启迪了我,就在这一刹那,我觉得自己的心变得那么宽广、辽阔、深远……我想,我笔下的文字,也应该能向着更宽广深远的境界出发了。走出老远了,我才忽然醒悟过来,苦杏树,这些年它不是没有长大,而是早就长大了,而且已经变老了,是一个苍老衰迈的老人了,和奶奶一样,和老院子、老土墙一样,和那些老去的岁月一样。

发表于 2016-1-27 20:42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仿佛看到了一位瘦小但可敬可爱的老人站在面前!

老一辈的经历太不容易了,尤其他们讲起饥荒的年代,我有个叔叔都十一二岁了,也是差不多算饿没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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