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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散文] 奶奶坐在门槛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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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3-15 14:00:1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转自 回族文学 杂志社

奶奶坐在门槛上

田   鑫

奶奶坐在门槛上。穿堂风停在午后的房檐上,那里几只燕子正在巢里等着母燕归来。小黄狗喜喜趴在燕巢正下方,它是一只公狗,却有一个母狗的名字。对于这个,它并不在乎,就像它不在乎几只老母鸡正在吃它的剩饭。饭是奶奶专门给它做的,一个人住,吃饭有时候是个问题,做吧,一个人吃不了多少;不做吧,狗吃啥?奶奶就借口喂狗进了厨房,通常会做两碗,一碗给狗,一碗分成两个半碗,半碗自己吃,半碗摆在桌子正中央,那里立着爷爷的遗像。
其实,除了喂狗,奶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。地好几年不种了,不需要准备肥料和种子,不需要大半夜起来耕地下种,也不需要晒着三伏天的日头收割。种菜的园子里,韭菜不用浇水自顾自地一茬一茬长;蒜长出的青苔,早就拔干净;萝卜收获尚不是时候;几棵果树上的果子也都熟透落得一干二净,没什么可操心。
奶奶的活动范围早就只剩下这四合院了。院子隔三岔五扫一次就行,风吹不进来,叶子也落不进来,时不时还有一两场的雨水替她洗干净院子里的水泥地。几间房子都落着锁,不进人也就没啥灰尘,自然落下的灰一年只需扫一次。水也不用再去沟里挑,水龙头拧开就行,闲得慌了,奶奶也会把每一口水缸、每一个水桶都打满水,仿佛只有这样,一天才过得有意义,不至于虚度。
虚度又能如何呢?一个人啥也不用干,就只能坐在门槛上,眼前是敞开的大门,没有人进来,自然也就没有人出去,奶奶望着它的时候,一定会想起这样的场景:清晨,整个村庄被炊烟笼罩的时候,爷爷就跟着他的一对牛回来了,牛的铃铛叮当,我们几个小孙子便会冲出门去,看爷爷从牛身上渐次卸下笼嘴、挺棍、革头、套绳,把犁铧擦得能照见人后,再给两头牛梳理毛发。那黄色的波浪卷像极了刚耕完的土地,小沟壑之间,跳跃着诗意的音符。这个时候,父亲也应该从集市上回来了,他经常像变戏法一样给厨房添上蔬菜和佐料,给家里弄几件家具,给爷爷捎回来二斤砖茶。最初,我对外界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父亲,他的一双手就像是魔术师的手,总能变出我们想要的东西。厨房里,奶奶的三寸金莲在灶台和案板间挪动着,一把干柴塞进去,炊烟里都带着蛋花汤的美味。奶奶烧的蛋花汤能让我怀念一辈子,往炕桌上一端,爷爷喝两碗,父亲喝两碗,我也想喝两碗,不过总是在喝过第一碗之后就打起饱嗝。那时候,炊烟把香味带走之后,门里门外都飘着蛋花汤的香气。逢年过节,嫁出去的姑姑们一个一个从门里进来,她们手里总不空着,奶奶送她们走的时候手里也不空着。
那个时候啊,木头做的门槛就这样一天一天被踩得矮小起来。可现在呢,铁皮做的门敞开着,没有门槛,水泥地上车都能开进来,就是没人进来。奶奶嫌弃它把家里的人放出去收不回来了,就气气地把门关上。她开始想被门送出去的人,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是我的母亲,她是在一个清晨被人抬走的,出了门就再没回来。每年这一天大家在门口哭着迎接她,她就是固执地不肯露面。从此以后,奶奶就既给父亲当母亲,也给我们兄妹几个当母亲。第二个被送出去的是爷爷,这个陪了她六十多年的倔老头,虽然有时候觉得烦,啥都管,突然走了,只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,心里也空落落的,似乎哪里不对劲,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。一想起这个倔老头子,奶奶就会恍惚,会将六十多年的片段拼凑起来。十来岁被爷爷用一担麦子换回来就再也没分开过,走着走着却走散了,再也回不去了。接着被门送出去的是妹妹,这个从七八岁开始拉扯的丫头,出落得大大方方的时候,哭着被一个少年从门里背出去了,出门的时候,妹妹哭,奶奶也哭,像个母亲一样地哭,谁也劝不住。妹妹嫁到五百公里远的地方,奶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,却经常给我们说,这嫁出去的女子啊就是泼出去的水,是别家的人了。又说,这丫头不回来就算了,一个电话也不打,真没良心。电话打来的时候,又是脸上堆着笑,问这问那说个不停。最后走的那个人是我,我又带走了父亲——她最疼爱的儿子——帮我带孩子,这下子屋子就剩下她一个人了。
爷爷在的时候,总是嫌四合院太小,土坯房子太旧,孙子们回来了没地方落脚,爷爷总想着修一个大一些的院子,大到能装下所有的亲人。现在,所有的人都有地方落脚,却没有一个把脚落在新四合院的。于是,奶奶就嫌院子太大,把院子外的松树移进来,把门口的柴火移进来,把鸡窝移进来,满院子的鸡就不显得院子大了……可还是嫌大,没啥可移了,她就蹲坐在门槛上,看着这院子这门,等着走出去的人一个一个回来。
等来的只有电话,奶奶早几年耳朵就有些背了,却不会错过电话的任何一次响动。哪个孩子打电话,她都会第一时间拿起听筒来,有几次出院子听见电话响就跑着进屋,你都看不出来她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。后来有了手机,连10086发来的信息她都要拿到小卖部让识字的人给读出来,生怕错过与我们的任何一次联系。奶奶一直是个急性子,接电话也急,说几句就要挂,说你们忙去不要耽误工作,我们电话挂了她却听着忙音发愣。电话一响,她的等待就算有了回应,可是挂了电话,她又陷入无尽又难熬的孤独中,如果不是小黄狗和老母鸡闹腾,你会觉得这是个没人居住的四合院,盛满寂静。
其实,最难熬的不是夜晚,人一旦入睡,就全由梦做主,可白天不一样啊,一切就像在梦里,往事一件一件涌进来,奶奶招架不住,她没办法装睡,只能迎接这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景象:关乎家族的每一件事,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生活习惯,在外面的冷暖……都要她一一捋顺,索性就坐在门槛上吧,放电影一样把这一切过一遍。奶奶不知道这叫回忆,只知道每一个细节上都有一个对应的人,而此刻,他们却不在身边。过去和未来之间,隔着一道门槛,奶奶就坐在上面,一直沉浸在过去,却永远也迈不到过去,更遑论跨过现在;而我们漂浮在现在,永远也回不到过去。
想到这些的时候,我就再也想不下去了。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想奶奶,奶奶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等我们,她就像门槛上的对联一样,深深印在时间的木头上,我却没有办法把她揭下来,只能看着时光之手,一点一点让她变老,一点一点漫漶,直到看不见踪影。

 楼主| 发表于 2018-3-15 14:03:11 | 显示全部楼层
被我记住的秘密
在村庄里,其实是没有秘密的。白天,太阳明晃晃地照着,每一块地方都被它晒得热乎乎的,自然谁做啥事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;晚上,月亮的眼睛时而睁得大大的,时而眯成一条缝,不管怎么变,月光所到之处就没有什么是可以隐瞒的。
秘密更是躲不过人的眼睛和耳朵,农忙的时候,大家听到村庄里有动静,就赶紧停下手里的活,竖起耳朵仔细听谁家又吵架了,谁和谁又密谋干啥事了,风作为帮凶很快就把一个又一个秘密泄露出去;农闲的时候,大家聚集在村头,嗑着瓜子打着扑克,表面上看他们心不在焉,但有心怀怪胎的人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,关于他的秘密就很快会传遍村庄。
这是成人的世界,在我的童年时光里,还真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信息,需要时间给出答案。
多年以前,我对土地充满着莫名的敬畏和好奇,除了乐此不疲地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,就是在虚土上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堡,或者在地上掏一个洞,把半截铅笔、一块橡皮或者一颗没有扔到房檐上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,深埋地下。
蚂蚁们将瓷实的土层一点点掏出洞来,又将散落在各处的粮食、小动物肢体和叶片慢慢塞进洞里。这里住着的一家人,以捡拾遗落在大地上的食物为生,同时收藏了许多的秘密。比如,一只雄性螳螂被雌性螳螂蚕食之后,一条肥硕的大腿被忘在了草丛里,一直窥视整个过程的蚂蚁,在雌性螳螂吃饱离开后,蜂拥而上,像抬着一具棺材一样抬走那只残缺的螳螂。它们将这个比自己大好多倍的秘密带到洞里,从此以后替那只雌性螳螂毁尸灭迹保守秘密。
虚土堆成的城堡里,又收藏着我的小秘密,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,那里住着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国王,他的法杖能点石成金,在地上画个圈就能长出很多庄稼,这样父母们就不用去地里干活,只需要等着在秋天收获,我也就不用大半夜被喊起来,跟着他们去麦地里,我们有吃不完的粮食,每一天都是农闲,我把这个城堡当作一个永远都做不完的梦,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,当然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。我把这个秘密写在纸上,连同写下它的铅笔头、擦拭过它的橡皮,外加刚刚掉落还没来得及扔到房顶的牙齿一起,藏在麦草垛里,那里除了母鸡会躲进去下蛋之外,没有人会去关注。
后来,我把更多的秘密装进一个铁盒子里,那里藏着一根女孩子用过的橡皮筋、一个从小卖部偷来的硬币、半截干瘪的奇怪形状的气球……它们记录着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变化和举动。那段时间,身体的细微变化和心里的莫名躁动,都会让我心神不宁,我觉得自己像竹子一样,在不断长高的过程中生出很多节,这节淤积、膨胀、毫无节制,我生怕哪一天它将我的身体引爆。于是,我隐忍,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炮捻子藏起来,让它们处于封闭、潮湿的炕洞里。这样我就不用总担心有一天它们会被点燃,因为那时候我将彻底暴露,我必须保护好它们。
其实这一切是受蚂蚁的启发,我有了将它们说出来埋在地下的想法。一个黄昏,我将铁盒子埋进了离地面有半米深的土里,使劲踩实,为了方便辨认它的位置,我还在那里做了标记,把一块木板插在上面,远远看像个墓碑。
我以为把秘密安放在那里,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玩泥巴去了,可让我惶恐的是,这炮捻子被埋进了土里后,我先是有一种被点燃的轻松和快感,总觉得把秘密交给大地最安全不过,蚂蚁们收藏在洞里的秘密我再也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,我深埋在土里的秘密肯定也不会走漏风声。接下来,我度过了一段安心的日子,但是,很快就再一次陷入一场更大的不安中。有一次我经过埋着秘密的地方时,插在地上的木板被移动了位置,它下面的土质疏松,我自以为踩实的土被挖出一个大坑来,深褐色的土裸露着,像没穿衣服的人,那个装着我秘密的铁盒子不知所踪。看到那个大坑的时候,我有一种被偷窥的羞耻感。
恐慌一下子布满全身,每一个毛孔都似乎被打开了,凉飕飕的。我的那些炮捻子落到了别人手里,比在自己手里还可怕。那预示着我做过的那些坏事将一一被传播。土地出卖了我的秘密,到时候,全村庄的人都会知道我的秘密。
很快,一个大秘密就把我的小秘密给遮住了。人们压根就没有关注过我的那个铁盒子,因为在离它不远处的湖面上,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,大家的注意力迅速且集中地对准了她。要知道,在村庄里,非正常死亡是一件大事,我丢失秘密的事情在它面前微不足道。
我认识这个女人,她和村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,话少,见人就脸红,干活的时候不知道累,像是永远都没有脾气……她嫁到村里的时候,人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只叫她谁谁家的女人,后来生了儿子,大家就叫她谁谁的妈,似乎她不需要名字,也不需要被人关注,她每天从屋里出来钻进地里,又从地里回来钻进屋里,她的生活规律得人们差不多忽略了她,可是她偏偏以这种形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,纵身一跳就把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。
这时候大家才发现,不要说闹清楚她跳河的原因,这么多年,大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再后来人们又发现,自打她嫁进这个村子后,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她笑,也从来没有听过她在众人面前说话,她的娘家在哪,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等等,一切都不得而知。
作为一个被大家忽略的女人,大家没有心思去猜她带走了多少秘密,只是一个劲儿地为她惋惜,觉得好好的生活就这样被她给糟蹋了,一个愣头青儿子就这么没娘了,那个可怜的默不作声的老汉就这样落单了。
她成了这个村里唯一带走自己秘密的女人。对于她的非正常死亡,村庄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,还没等大家打捞,关于她的一切已经像浮尘一样落入水底。他们不知道的是,在我丢失的那个盒子里,有关于这女人的秘密,我在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,见过她一个人哭泣,眼泪流过的地方,有被自己男人打破的血迹。

(发表于《回族文学》2018年第1期)

作者简介:田鑫,《银川晚报》记者,青年诗人。

发表于 2018-3-15 17:14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多亲切的画面。少没见门槛了,估计以后窗花炕洞也会或来或稀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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